11小时前 文章首发于公众号:北方公园NorthPark 作者:木村拓周 “9527 就是你的终身代号!” 《唐伯虎点秋香》里,华府管家对唐伯虎喊了这么一嘴,一句星迷之间的接头暗号就此诞生。在更早之前的《逃学威龙》和后面的《功夫》等电影里,9527 也作为星爷的角色代号出现过好几次。 堪称“台湾天涯”的 PTT 论坛,十几年前,但凡有人 po 了好帖子,底下就会排队留言“谢谢你9527”,类似于某榴的“1024楼主一生平安”。有大陆影迷解读 9527,发现这四个数字上下颠倒再水平翻转,就变成了英文字母,LZSb。 还有一种说法,说在九宫格手机键盘上,打 9527 连起来正好成为一个“人”字,凸显了周星驰对平凡人的关注。 都是很美好的诠释。 可惜 93、94 年并没有互联网论坛文化,而且《唐伯虎點秋香》是一部香港电影,李力持和周星驰想梗的时候,是以粤语为基础,为香港观众服务的。 多年后,和周星驰一起导演“唐伯虎”的李力持承认,9527 其实是一句粗口。9 和 7 在粤语里,分别与男性生殖器的两个别称谐音,整句的谐音“鸠唔似柒”,大意就是,屌不像屌。 如果做一下数学题,9加5加2等于16。167在粤语里,则又谐音与一句粗口,“一碌柒”,其中“一碌”表示“一根”的意思。这是一句通行于整个粤语世界的著名脏话。 关于 9527 的真相就这么简单、庸俗。 很多关于周星驰的创作理念解读,人物剖析,大抵都会绕回来这个原点。周星驰无疑是香港电影历史上出现过最伟大的天才之一,但把他的创作高度理论化,把他的人格神化的,是看客们。比起他的本身,他的电影是怎么和不同时代、不同地域的观众产生连接的,这是更具意义的命题。 史航讲过一个关于周星驰接受采访的故事,我没找到原采访,就当段子听吧。说当年有记者采访周星驰,问他,大家称赞你是一个“后现代主义解构大师”,你认不认为自己是呢? 周星驰顿了一下,“是的,我就是那个后什么大师”。 香港电影评论协会在网上有个“香港影评库”,里面有一篇 96 年的影评写到,“阅读周星驰的意义是不大的,利用周星驰才最重要”。 主持儿童节目《430穿梭机》的后期,周星驰开始拍电视剧。TVB 在 1989 年年中播出的《盖世豪侠》,和年末的《他来自江湖》,是周星驰的两部电视剧成名作。 拍《他来自江湖》的时候,有一场车上的戏,拍他和毛舜筠。周星驰拿了一根香肠给毛舜筠,说“等下你就装作撕了很久都撕不开包装,然后拿给我问我‘能不能帮我捋一捋这块皮’”。 香港人有时候喜欢把包装纸称作“皮”。在一根香肠上“捋一下皮”,大家感受一下。 毛舜筠当然不愿意。这位著名谐星后来被大家叨念得最多的,是她和张国荣的恋情,但早期她也是玉女人设。另外,万一怕完到时候不能播,演员还得回来后期配音,很麻烦。 于是她跟周星驰说,“不如你自己问我,‘撕不开吧?要不要我帮你捋一捋皮呀?’”这样万一要配音也是周星驰自己回来配。 这场戏最后没被用上,但像这样的小脏梗,在星爷的作品里层出不穷。《鹿鼎记》里面多隆对周星驰说,“小人对你的钦敬……”,周星驰说,“你不要老是对着我阴茎好不好”。粤语里,钦敬和“阴茎”谐音。 《逃学威龙2》里面周星驰把张敏给他的结婚基金全花光投入到卧底事业里,还把自己家里的 Hi-Fi 音响卖了,张敏问他的时候,他说“现在我有你Fi-Hi,还哪里用得着Hi-Fi”。 Fi 谐音的是粤语里的“块”,“Hi”谐音的是……你们还是找个懂粤语的朋友问一下吧。 要在周星驰的电影里抓这种充满市井恶趣味的脏梗,是抓不完的。这些年开心麻花因为“太多屎尿屁梗”被一些观众讨厌,但这方面星爷早就登封造极。 但是香港市民阶层一点都不讨厌周星驰的恶俗梗,反而看得津津有味。为什么? 86 年的《英雄本色》之所以被摆上了神坛,很大原因是84年年末,中英联合声明的签署。这份声明意味着,长期在英国统治下的香港,将于十多年后回归变成中国的一部分。在殖民主义下做二等公民好不好?当然不好,香港人大部分是有中华血脉情结的。但回归之后香港面临的是什么?没有人能给出答案。 周润发在太平山顶说的那句,“想不到香港的夜景原来这么美,这么美好的东西一下就没了,真不甘心”,戳中了所有香港人的心。《英雄本色》于是被时代选中了,变成了香港影史最伟大的电影之一。 到了 90 年代初,离回归的日子越来越近,陆港交流开始变多,这种兼具不安和向往的情绪就越发复杂和浓烈。对于一个香港人来说,此时你已经不是英联邦公民了;你知道你血液里是华人,但中国过去50年的起起落落你也没有参与其中。 香港人普遍面临的身份认同危机,在那一刻到达顶峰——“我是谁?” “哦,对了,我是香港人。” 香港在政治经济上都无法决定自我走向,但在文化上,这个小地方和它的几百万人,某程度上能够自给自足。扎根于市民阶层的流行文化,能给其中的每个个体赋予身份上的认同感。 周星驰电影里的粤语脏话,“饮啖茶、食个包”这种能观照现实生活的俗语,包括他出演的所有香港底层小民的行为习惯,都是那一刻香港人心目中最需要的东西。 这套自下而上的市井文化语言,通过周星驰的妙手,和他一部又一部打破票房纪录的作品,帮助了香港市民构建自己的身份。 把生活中的东西挪用到作品里,并不是周星驰的专利。但是在做到这一步之后,还能把香港市井阶层的精神价值都一一粘贴到剧作人物身上。所谓“没有梦想和咸鱼有什么区别”“打不死的小强”——这不就是著名的香港“狮子山精神”吗? 这方面没有人比周星驰做得更好,更持久。 如果是著名歌词、文案鬼才,写出“人头马一开,好运自然来”的黄霑,来给那个时期的周星驰电影写一句文案,我猜很可能是—— “看周星驰,做香港人”。 黄霑是爱周星驰的,但他也批评过周星驰。 《少林足球》出来之后,02年黄霑上电台节目,说他也有看这部戏,“但唔知有乜嘢咁好笑,嗰隻歌又走晒音,真係戇居到無倫”(不知道有什么这么好笑,那首歌又完全走音,真实傻到无语)。黄霑跟邹文怀聊,邹文怀也说看不懂。 黄霑跑去问老友倪匡的儿子倪震,这部戏到底有什么好笑的,倪震说你看不懂的啦,你没有那些文化背景。 倪匡、黄霑这些大陆过去的才子们,有的是文化,但一代文人,尽管老不正经吧,确实少了些市井文化气息。邹文怀就更不用说了,48年在《申报》实习,49年大学毕业回香港也是做的新闻。他们 get 不到星爷的梗也正常。 早些年“向太”带起的一波“反周星驰”的论调里,有一则,说杜琪峰评价星爷,“周星驰先生当然有他聪明的地方,但我会觉得周星驰对香港电影圈是没有贡献的”。 这个评价的出处我也没有找到,有可能是假的,但像杜琪峰这样的人对周星驰有这样的评价,道理上是说得通的。周星驰讨好香港市井阶层的另一面,是他的调性,会牺牲掉一些香港评论界或者文艺精英群体对他的评价。 如果他只是做到了这个层面,周星驰只会是一个香港人记忆中的符号,一个更加成功的王晶,不会像今天这样封神。 转折点是 1995 年上映的《大话西游》。 上映是这年上映,“大话”效应却要过几年才显现,因为这部电影的票房很一般。这部电影算是很早的“合拍片”,制片人陈佩华联系上了当时西安电影制片厂的厂长,本来西影厂对本子没多大兴趣,但考虑到星爷的号召力,决定合作。 西影厂平时做艺术片多,不焦不急,哪里见过香港剧组这样分工细致、雷厉风行的组;香港演员又受不了西影厂人员温温吞吞的样子,双方拍摄中还起了不少摩擦,两地的武打演员差点动起手来。 片子做完上映,在香港入了当年前十,但两部分别两千多万票房,和星爷之前动辄 4000 万的票房比不了。在台湾和内地更是大败,全台票房 2000 万,搞得押注并看好能冲 5000 万的台湾片商苦不堪言。大陆这边当时的票房统计不完善,但毫无疑问是输给了那年《阳光灿烂的日子》和成龙的《红番区》。 西影厂的副厂长张子恩还说过,《大话西游》不能代表西影厂的艺术追求,是一部“文化垃圾”。 但同一时期,片子流传到北京电影学院,学过电影的学生们一看,纷纷惊呆了下巴。 2000 年北大的社会学教授专门在五道口的“雕刻时光”办过一场座谈,聊周星驰和《大话西游》,提到这部电影解构了几乎所有社会约定俗成的关系,师徒关系、人神关系、时空关系和生死关系等。而唯一没有被解构的只有两个东西,一个是爱情,一个是信仰。 《大话西游》里的有别于以往周星驰作品的悲剧成分——那些爱而不得、宿命轮回,习惯了在星爷电影里寻找市井生活映射的香港人并不为意,但在北京最高等的几个学府里,年轻人们被打了一棒。再加上星爷电影里对权威的漠视,对规则的逆叛,这些都打中了千禧年前,在互联网影响下抬起头看世界、开始审视自身的年轻人们。 最重要的是,这些美妙的意涵居然都被包装在一部部令人捧腹的“无厘头喜剧”里。 很快,北京的大学生已经开始拿周星驰的台词泡妞了。2000 年前的“水木清华”上,到处都是“星学家”,学生们留言顶帖,动不动就“曾经有一份真挚的爱情放在我面前”。甚至有人专门出了一本书,叫《大话西游宝典》,序言里写着, “有人以老一代的口味说新的一代是受《大话西游》毒害的一代人,而这些受《大话西游》毒害的新人则做出了这样的回答:‘……我们比前一辈更智慧,人类在不断地更新自己,我们有生命力,因为我们是新的。当我们年老的时候,希望可以看到一个经我们手整理后的美丽中国……’” 2001 年周星驰去北大和学生对话,还引发了一些清华学生的不满,他们觉得对于周星驰和大话西游在内地的走红,水木清华这个论坛起到了更大的作用,周星驰应该先去会会清华的学生。 周星驰到北大那天,3000 张门票瞬间被秒,离演讲还有一个半小时,百年讲堂门前已经有上千个学生待着了。星爷在台上,一个女学生大叫“周星星”,星爷回了一句“谁在叫我”。 全场异口同声,“我是紫霞啊!” 2003 年,时代周刊评选出了那一年的亚洲英雄——“如果说中国有查理·卓别林的话,那就是周星驰”。 那一年,周星驰拍了《功夫》,第二年上映。在部分影迷眼里,这是周星驰的巅峰之作,从下一部《长江七号》开始,星爷开始走下坡路。 同一年,香港和大陆签订了著名的 CEPA 以及据此推出的《关于加强内地与香港电影业合作、管理的实施细则》,合拍片时代正式开启。 从 80 年代末到 90 年代初,香港观众通过周星驰,确认了自己的香港人身份;90 年代末到 21 世纪初,在改革开放背景下成长的大陆学生、年轻人群体通过周星驰,嘲讽了传统的崇高、审美和威权,也集体自嘲了一番。 如果说“阅读周星驰的意义是不大的,利用周星驰才最重要”,那此后的合拍片时代,周星驰的功能是什么? 对于香港观众来说,回归已经几年,金融风暴和 SARS 也纷纷渡劫了,政治立场开始明确分化。对身份暧昧的迷茫,以及确定身份的追寻,这个母题在 2003 年被一部《无间道》探讨得淋漓尽致,后无来者。 大于大陆观众,千禧年之后波澜壮阔的十几年,社会的整体主题是财富积累和阶级跃升,是股市到房产到互联网的造福浪潮。《长江七号》、《西游降魔》、《美人鱼》和现在的《新喜剧之王》,实际上都保有星爷早年作品里体现的,无尽的善良,打不死,不畏强权,对爱情的尊重。 但这些已经无法再击中我们。 当年受过星爷滋润的年轻人,基本都开始还房贷了。能够刺激我们肾上腺素的,是沈腾必须要一个月内花光的 10 个亿,是穿越二三十年前倾尽家产买房或者尽早成名。 开心麻花常常让观众在电影里一夜暴富,过一把瘾;徐峥让城市人群的中年焦虑和中年危机找到一个出口;宁浩能把一部电影,拍给两类人看,家庭观众看到的是一部合家欢喜剧的电影,文艺观众看到的是具有强烈的政治表达、刺激到压抑的反讽喜剧。 不同观众对喜剧的不同需求,已经被不同创作者,用他们各自的方法论承载了。而这些都是周星驰做不了的东西。 做不做得了都另说了,这些不是他想做的东西。 星爷在电影里,最不愿意当做玩笑讲的,就是爱情。而在综艺节目《王牌对王牌》上,沈腾曾经和张柏芝再现过《喜剧之王》里最经典的段落,张柏芝回头对沈腾幽幽地说了那句“不上班你养我啊?” 沈腾接了一句,“想得美”,全场瞬间爆笑。 我们有沈腾这个长在笑点上的男人,还有那么多更能把握新时代命脉的喜剧创作者,星爷那一套自然很难让今天的我们再惊喜。于是最近几部他的电影出来,都会有人奔着情怀去看,但看完出电影院就打低分,今年甚至有一股论调,“现在开始周星驰欠我一张电影片”。 但美人迟暮不是美人的问题,是时间。用“江郎才尽”或者“炒冷饭”这样的词语去评价周星驰,是不公平的。 自媒体写周星驰,常常引用他当年上柴静节目的访谈,但在我看来他面对大陆媒体最真诚的一次采访是前几年上的两期《锵锵三人行》。上面窦文涛和梁文道问他,听说你导戏总是要自己演一遍,再让演员跟着演? 周星驰笑笑,说,是的,但其实大家都是专业演员,都有自己的一套东西,我到处去示范,其实主要是搞搞气氛,让大家开心一点,在片场,大家一定要开开心心,为了同一个目标去做事。 “在片场大家一定要开开心心”。很难想象这是那个只为了要一个最好的镜头,会让黄一飞头爆 8 个道具啤酒瓶几乎被打晕的周星驰,说出来的话。听着像不像“做人呢,最紧要就系开心”。 星爷再过 3 年 60 了,再过上五年,都到了拿老人津贴的岁数了。拍电影,可不就是最重要开心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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