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79年和1980年,在我看来,是共和国电影的一个分水岭。《今夜星光灿烂》对“同志”的挪用是一个桥段,《庐山恋》对“祖国”的征用就是一次试水了。
用祖国来表达爱情,《庐山恋》不是第一次。1951年有一部著名的影片叫《翠岗红旗》,影片讲述,江猛子告别新婚妻子向五儿随军北上,留在后方的家属遭到“铲共团”的残酷迫害,多年以后,成为师长的江猛子率军剿灭翠岗山的敌军,胜利的时刻,已然长大的儿子领着妈妈来和父亲相会,俩人互相叫一声对方名字,饱受煎熬的五儿问丈夫:“猛子,你,你回来了?”猛子说:“是,我回来了。”停顿一秒钟,他说:“我们的队伍回来了。”然后镜头切向山坡上凯旋的战士。
经受了非人岁月的夫妻俩,见面以后连一个拥抱一个握手都没有,但当年观众全部热泪盈眶,既为胜利,也为感情,而火红年代的最高爱情表达,就是猛子和五儿一个方向一个眼神凝望翠岗上升起的红旗,他们看着红旗,战士也看着红旗。这就是“共同体”,共和国最温暖的涵义。
1957年,《柳堡的故事》是同一题材的一个青春版,而且,影片的主题曲也表明,这是一个试图讲述战争年代爱情的故事。七十年代之前出生的人,谁都会唱《九九艳阳天》,“十八岁的哥哥”和“小英莲”成为当年最美好的名词,不过,与其说这个影片唤起的是广大人民对爱情的渴望,不如说它以革命的名义收编了爱情力量,而且,这种收编,在那个年代,显得如此美好如此必要又如此顺理成章。
副班长李进跟着部队到了柳堡,住在二妹子家里。“十八岁的哥哥”就这样和“小英莲”相遇,没有现在女逃男追的场面,俩人的爱情就像柳堡月色,天籁一般。事实上,用“爱情”来定义李进和二妹子的两情相悦都有点不准确。他跟指导员汇报思想,说:“我承认,我挺喜欢她。”指导员却说:“那怎么行呢,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情,最能破坏群众纪律。”李进就急了,说:“怎么是乱七八糟?我是真心诚意的,正式的!”他说他喜欢二妹子,因为她很能干,插秧夯草,她都会。影片接着剪辑到柳堡风光,近处的草房草垛,远处的风车田埂,牛和放牛娃。二十年以后,银幕上再也没有这样的风景,或者说,即便乡村风光依旧,风景和人不再心心相印,不能彼此见证,也就无所谓人同此景。
可是,部队要离开柳堡了,李进的心思又波动起来。他对指导员说:“我想二妹子,心里难过,总还受得住。”可他一想到如果留在地方上,虽然能和二妹子在一起,但“从此要脱离部队,党从此就不要我,我宁死也受不了。”他说,“我入党的时候说过,为劳苦大众奋斗到底。”即便今天重看,这一段也一点都不生硬,以党和人民的名义,暂时抛开私人情感,对每一个观众而言,不仅应该,而且光荣,于是,我们看到银幕上一轮太阳升起,那是年轻的GCD人克服私人感情后获得的崇高感。这种崇高感,所有的观众都感同身受。也是因为这种崇高感吧,《九九艳阳天》唱到“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,十八岁的哥哥细听我小英莲,哪怕你一去呀千万里呀,哪怕你十年八载不回还,只要你不把我英莲忘呀,等待你胸佩红花呀回家转”,这首歌唱的就不再是儿女情长,而是把自己和祖国联在一起的忠诚和荣誉。所以,最后,打完小日本打完老蒋回来的副班长李进,和二妹子重逢,影片就简单一个镜头:俩人一起站在船头。还需要热泪和亲吻吗?
需要亲吻来表达感情,基本就到八十年代了。1979年,《生活的颤音》其实开始试探“接吻”,但滕文骥“色胆未能包天”,年轻恋人刚刚拥抱一起,刚刚有接吻的意图,女孩的父母就推门而入了。所以,“新中国第一吻”后来成了《庐山恋》的广告。
不过,今天来看,《庐山恋》最著名的场景还不是张瑜甜甜的一吻,而是她和郭凯敏谈情说爱时的修辞。影片的场景是这样的:郭凯敏在庐山上学习英文,他一遍遍地朗读:I love my motherland. I love the morning of my motherland.他的发音不那么准,美国回来的张瑜听到了,就躲在大树后面纠正他:I love my motherland. I love the morning of my motherland.你一句我一句,一边是张瑜的调皮和甜蜜,一边是郭凯敏的惊讶和认真,所以,镜头而言,这段场景强调的是“love”,而不是“motherland”,而且,这句台词后来的流行也证明,它的功能基本被简化为爱情表达。
但是,那依然是幸福的年代,甚至可以说,那是最幸福的时刻,祖国和个人拥有完全相同的情感表达,我就是我们,我们就是我。当然,这同时也是一个三岔口。1979年,当陈冲在《海外赤子》中唱“我爱你中国”,“我爱你中国,我爱你春天蓬勃的秧苗,我爱你秋日金黄的硕果,我爱你碧波滚滚的南海,我爱你白雪飘飘的北国,我爱你森林无边,我爱你群山坞,我爱你淙淙的小河,荡着清波从我的梦中流过……”这个爱没有一点点私念,祖国啊,就是母亲,而在影片的片尾曲中,在花团锦簇长裙飘飘的女演员中间,当陈冲穿着一身军装出来,凭着全国人民的历史记忆和道德记忆,军装的陈冲显得格外美丽格外动人,但这种美丽和动人,在《庐山恋》中,却要靠张瑜换四十多套服装来取得。
真是非常怀念十八岁的陈冲,全国人民心中的“小花”,她的脸干净明媚,就像青春的新中国。而这样的青春明朗,八○年代以后,似乎只出现在武侠电影中,而武侠电影,好像也因此接过了传统道德教育和爱国主义教育的一半任务。